沉浸在迷人嗓音中。

 

 

3/16 (一)  p.m. 17:47

 

 

 

「同學，留下來晚自習啊？」

少年抬頭，看到夕陽餘暉下，教室門口站著一名笑得溫和的男子，他沒有多做回應，低頭繼續按著手機。

男子走了進來，拉開少年前面的椅子坐下，敲敲桌子。

「自習好歹拿出書吧。」

「……老師，你不是教這班的吧。」

少年淡漠的語調帶著清冷，男子歪頭，不理解少年的意思。

「不是你的老師就不是老師了嗎？」

「…………」

「只要在學校上課，老師就是老師啊。」男子翹起修長的腳，撐著下巴看這位明顯表達抗拒的少年。「所以同學，大家都回家或是去圖書館自習了，你為什麼還不走呢？」

少年撇頭，不想說話，低頭隨意滑動幾個app，但大部分的訊息已經被他讀過，他只是重複的刷著訊息，躲避老師的問題。

對於不合作的小孩子，首先要讓他把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所以他很快地把少年的手機抽走，還沒說些什麼，少年就像被搶了食物的流浪狗，暴怒地站起來搶。

「還給我！」

「欸欸、等等！」

拿來的手機在手上還不到三十秒就被搶回去，還被這個小孩站起來時撞到的桌子給波及歪了一下，老師連忙扶住桌子，少年卻藉此跑了。

教室的門被用力關上，老師被劇烈的關門聲給嚇得聳起肩。

「……真兇啊。」

 

3/18 (三)  p.m. 17:42

 

又看到他了。

少年抬頭就看到那個老師站在窗外，老師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看到他，他背過身來回走動好像在煩惱什麼。

好煩。

不要進來。

不要擅自進來還擺出親近的模樣，是老師又怎樣？

 

他放學都在學校待到天黑，其他老師看到他在教室裡，都只在門口敲敲門框示意他該離校，他們不靠近自己，他就會乖乖聽話。

可是他是第一個進來坐到他面前，甚至拿他手機的人。

 

「嗨～前天很抱歉擅自拿你手機。」

看，他又靠過來了。

少年站起來，並不打算跟老師靠得太近，但當他正要離開，一杯紅茶放在他桌子上。

「是老師不好，不應該碰你的私人物品。」

老師抱歉地合著雙手，少年撇頭無聲地表達疏離。不過老師也不在意，紅茶給了道歉也說了，小孩子不理他也沒辦法，輕敲著桌子提醒他該離校了。

說完他就走了，少年看著老師離開的背影，握緊口袋裡的手機。

 

對，走了就好，不要管他。

 

3/19  p.m. 17:44

 

「今天還是留到這麼晚啊？」

「昨天的紅茶好喝嗎？」

「這麼晚不回家是家裡沒人在嗎？」

少年面無表情，他以為昨天那樣以後，這個老師不會再過來熱臉貼冷屁股，沒想到今天就像前幾天沒發生過，自顧自開始一個新的聊天。

「同學～理一下老師嗎？」

「你好煩。」

「喂喂，不能這樣對師長說話，老師也是關心你。」

但真的很煩。他其實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師的外表跟個性搭不上，如果不說話，只是笑的話還能看，白色襯衫西裝褲，看上去年輕穩重，臉上的銀框眼鏡還有一點文學氣質。

誰知道一開口就吧啦吧啦講不停，像隔壁煩人八卦的阿姨。

 

「對了，我好像還不知道同學你的名字，我姓季，季浩然，叫我季老師就好！」

「喔。」

「喂～連名字都不願意告訴我嗎？」

少年忍不住翻白眼，指著胸口繡著的學號和名字，這老師到底是眼睛有多瞎才沒看到。

「我有看到啊。」看到還問屁啊。

「我們要建立對話嘛，一來一往這樣才是對的啊。」

大概今天煩燥值沒有到最高點，少年深吸一口氣，撇開頭小聲地答。

「周志翰。」

 

當名字說出來以後，這位季老師就笑得很開心，就像知道了什麼快樂的事情，一個人樂得晃起頭，周志翰的眼角正好看到老師那副樣子。

奇怪的老師。

 

＊

 

那之後，放學後的教室，就變成他們兩個人的秘密時間。

季老師不管周同學是不是冷著臉，總是自顧自地坐在他前面，有的時候會帶來一杯紅茶、一包餅乾或是他還沒改完的作業。

而周同學理所當然地把老師帶來的紅茶和餅乾吃掉，季老師一個人可以說很多話，他有的時候就嗯幾聲當回答，其他時間都低頭在滑手機。

想當然這吸引了好奇寶寶季老師的注意，有天就問他為什麼老是拿著手機，他說沒事幹。

「沒事幹，那就好好做功課啊！」

「你高二吧？再來高三了！可是要考大學了！」

周志翰默默地把自己的成績單照片曬出來，季老師就閉嘴了。

 

＊

 

「成績那麼好，平時下課也不早點回家複習，不喜歡回家嗎？」

季老師這麼問的時候，周志翰打發時間的方式，從手機換成筆記型電腦，老師本來看到的時候還想說什麼，但看他專注的樣子就還是放棄了。

至少看起來是不是無所事事，用電腦也不是玩遊戲，雖然他看不懂上面一堆數字碼和英文是幹嘛的。

「……老師你也很閒，一直盯著我。」

「嘿嘿，沒辦法，看見你一個人在教室，身為老師當然要關心一下。」

周志翰闔上筆電，心裡有些煩燥。

所以如果在這裡的不是自己，他也是會像這樣跑來關心？

「那以後不用來了。」

「啊？」

「我要回家了。」

周志翰收起筆電，背起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季老師愣在後邊叫他他也不肯回。

 

＊

 

4/22 (三)  p.m. 17:43

 

煩。

 

周志翰完全無法專注，那之後他的確不留在教室，但也不是回家，而是找個學校的角落蹲著。

那之後他也沒看見聒噪的季老師，他還找了一天刻意待晚一點才走，但完全沒等到人。

 

煩。

 

4/24 (五)  p.m. 17:17

 

「周同學！」

周志翰站在走廊，旁邊的同學因為老師的大喊而回頭，低頭竊竊私語，他嘖了聲，馬上轉身下樓。

「欸、等等！」

季老師追上來，實在不明白這小孩怎麼能走那麼快，抱著書努力跟上他。

「季老師，你到底要幹嘛。」

周志翰回頭，黝黑的眼眸冒著寒意，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但季老師迎上他帶刺的外殼，即使有些喘還是笑著，他把手上的書遞給周志翰。

「那個，你是不是在自己學寫程式？我問了朋友後借來這些書。」

「……你怎麼知道。」

季老師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頭。

「我偷拍你的畫面去問的……對不起，老師這樣不對，但——」

周志翰看著面前的書，沉默著等老師把話說完。

「那個、我想說上次我不知道哪裡惹你生氣。我想了想，平時總是我在說話，你也沒什麼興致回我。」

季老師那張笑臉稍微露出了一點無助，不似平時的有朝氣。

「我在想可能你覺得我吵，或是我總是沒找對話題，所以就想了解你在做什麼，就偷拍了……我很抱歉。」

 

周志翰真的不知道這個老師到底為什麼要一直靠過來。

到底是因為什麼？老師的責任感嗎？

但……自己討厭這樣的話，早就不會待在教室等他出現。

 

「你不是每次都問很多問題嗎？怎麼就不問了。」

「啊？」

周志翰收了書，轉身離開，季老師看著少年的背影，感覺隔絕在外的冷意消散不少。

他笑著跟上去，和少年並肩。

 

「所以你真的在寫程式喔？」

「嗯。」

「好厲害！等等你才高二欸！」

「那又怎樣。」

「天才！所以你寫什麼程式啊？是哪個方面啊？哇，有沒有什麼困難啊？我可以幫你問問人！」

「……不要。」

「欸？為什麼？」

「老師你好吵。」

 

＊

 

放學時間，他們回到同樣的位置。季老師還是一樣吵，什麼都問什麼都說。比較不一樣的是，周志翰回他的頻率多了點，偶而會笑。

暑假過去就是高三，季老師問他以後是不是就走程式相關的科系，周志翰說對。

「那也不錯啊，工程師的薪水不錯，不過要小心會禿喔哈哈哈哈！」

季老師低頭批作業，沒看到周志翰看著他的眼神。

 

他喜歡寫程式，還有喜歡老師。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老師抱著書追上來說想了解他；還是更早之前，他是第一個靠近自己沒有離開的人。

周志翰雖然嫌老師話多很吵，可是老師在夕陽下的笑總是很溫暖，他喜歡上那種溫度。他也不確定這是不是喜歡，可是他不想要這個時間和空間被人打擾，想要老師只看著他。

「老師。」

「嗯？」

周志翰看著老師的髮窩，伸手戳了一下。

「唉唷！幹嘛啊你？」

「呵。」

「啊？什麼啊，搞不懂你，皮小孩。」

 

＊

 

秋去冬來，一年過去。

他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等老師過來。

今天，周志翰有點緊張。

 

他想跟老師透一點風，看看老師的反應。

或者，也可以跟老師討論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老師是個大人，還是教育者，會教他怎麼搞懂這種悸動吧？

 

3/16 (二)  p.m. 17:56

 

「抱歉抱歉，今天有會議比較慢來。」

季老師出現在門口，周志翰馬上站了起來，不明所以的老師看著少年走到他面前。

「老師。」

「嗯？怎麼了？突然好像有點嚴肅，有事情要找我討論嗎？」

周志翰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老師，如果、有人說喜歡你，你會怎麼回答？」

「啊？你被告白啦？雖然已經考完學測，不過還有指考，你推甄不是也還不確定，這時候談戀愛——」

「不是！」

周志翰打斷老師滔滔不絕的話，盯著老師的眼睛，認真地再說一次。

「如果有人對你說『喜歡』，你會有什麼反應還是回答？」

 

季老師愣了一下，眨著眼睛，有些茫然。

周志翰看著他這副表情，內心澎湃，腦中安排好的計畫都被洶湧的情感沖毀。

他想說出口。

他要說出口。

 

「老師，我喜歡你。」

季老師歪著頭，看著他笑了。

「我也喜歡你。」

 

不對。

 

有哪裡不對。

 

＊

 

3/16 (二)  p.m. 17:56

 

秋去冬來，一年過去。

他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等老師過來。

周志翰看著桌面上的手機，時間好像沒有動過。

他僵硬地望著門口，等著季老師出現。

 

「抱歉抱歉，今天有會議比較慢來。」

季老師出現在門口，周志翰馬上站了起來，不明所以的老師看著少年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老師。」

「嗯？怎麼了？突然好像有點嚴肅，有事情要找我討論嗎？」

周志翰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

 

「老師，如果、有人說喜歡你，你會怎麼回答？」

「啊？你被告白啦？雖然已經考完學測，不過還有指考，你推甄不是也還不確定，這時候談戀愛——」

「不是！」

周志翰打斷老師滔滔不絕的話，盯著老師的眼睛，認真地再說一次。

 

不對。

 

「如果有人對你說『喜歡』，你會有什麼反應還是回答？」

季老師愣了一下，眨著眼睛，有些茫然。

 

周志翰看著他這副表情，內心惶然，他的手在抖，卻不知道為什麼在抖。

 

「老師，我喜歡你。」

季老師歪著頭，看著他笑了。

「我也喜歡你。」

 

不對！

這不是季老師！

 

季老師不是這麼回他！

 

＊

 

3/16 (二)  p.m. 17:56

 

秋去冬來，一年過去。

他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等老師過來。

 

周志翰看著門口，已經沒有表情。

 

「抱歉抱歉，今天有會議比較慢來。」

季老師出現在門口，周志翰站了起來，不明所以的老師看著少年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老師。」

 

周志翰想說點什麼，但他看著季老師的臉，痛苦地抓著頭像是要把什麼從頭上去除。

「老師……老師……」

季老師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笑著看他。

 

＊

 

他把頭上的東西拿了下來，眼前的世界一分為二。

 

一邊是他的房間，一邊是老師剩一半的笑臉。

 

周志翰鬆開手上的東西，眼淚不斷地從臉上滑落。

他面對窗外的夕陽，所處的地方卻不是教室。

摔在地上的是VR眼鏡，他捂著臉，哽咽地喊著。

「老師……」

只是夢。

他做了美夢，卻自己懷疑起夢的真實，最終親手打碎它。

 

＊

 

周志翰想起3/16 (二)  p.m. 17:56那天。

老師來了，他站到他面前，問了一樣的問句。

老師卻敏銳地知道了是什麼意思，沉著臉不說話。

 

「周志翰。」

 

那個瞬間，他就陷入困惑的迴圈，他多想問老師沒有別的話要說嗎？他多想聽老師說別的話，別只是說他的名字後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他再也沒有在教室等到老師，直到畢業。

 

＊

 

周志翰上大學後出社會，他成了工程師。

他機械一般地生活，在某天看到VR戀愛遊戲的廣告時，萌生了一個念頭。

 

周志翰去學了遊戲製作，花了數年完成他荒謬卻又甜蜜的作品。

他把回憶編好文本，從記憶裡摳出老師的模樣，錄好人造的聲音，戴上VR眼鏡，進行一趟時光旅行。

 

他重溫自己十七歲的記憶，細細回味跟老師的一言一行，卻不敢在結局把真實寫進去。

 

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所以才在最後一步崩潰。

 

＊

 

p.m. 17:59

 

周志翰閉上眼，任由淚水流進領口。

他撿起VR眼鏡，淚水朦朧了視線，他再一次看見老師站在面前。

 

 

 

「老師，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