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

 

 

安靜的巷弄裡有一間美甲店坐落於此,門口一名女孩看手機上的地址跟眼前這間一樣,便推開玻璃門走進去,櫃台原本正坐著看電腦的男性聽到門鈴聲站起來迎接客人,他說:「歡迎光臨~」

「你好,我是今天有預約的顧妍之。」

「顧小姐你好。」

老闆看上去很清秀,手腳修長,身子有點單薄,身上一件大T恤都快露肩了。不過當他領著女孩去位置上坐好時,她注意到老闆的手指很漂亮,節節分明,看上去會是所謂「手控」會喜歡的手,讓人想握著把玩。

如果今天拍的照片老闆不同意露臉的話,希望可以露出手……

「對了,你說希望可以拍幾張照跟採訪?」

「對!不知道您方便嗎……

 

顧妍之是名網路平台的記者,她最近收到的專題是關於剛通過的「同性婚姻」,她在找同性情侶對於通過法案的感想,剛好朋友跟她介紹這間美甲店。

朋友說這間店的老闆是同性戀,法案通過的時候開心的在粉專發文說從五月十七號到他去登記結婚的五月二十四號期間,免費為十名客人做彩虹美甲。

顧妍之的朋友有來做過,很喜歡老闆做的美甲,又剛好是顧妍之要的題材就去幫她搶名額,搶到名額就讓顧妍之自己去私訊老闆預約時間,她另外問老闆可不可以採訪,老闆很爽快的說沒問題。

「拍照可以啊,當作宣傳。」

「那您本人介意入鏡嗎?如果不行的話,我想拍幾張手的照片也可以。」

老闆這時候挑眉,本來感覺是清秀的文藝青年感,變得有些妖嬈,他眨了眨眼。

「我這麼好看,怎麼可以只拍手。」

顧妍之笑出來,老闆的確很好看,如果他再上點妝,就有點分不出男女。

「你要先做指甲還是一邊做一邊採訪?」

「嗯——我的採訪不會太嚴肅,也為了不耽誤你時間,我錄音筆放旁邊,我們邊聊邊做?之後我的文章打出來再給您審過,可以嗎?」

「可以啊,也不用您啊您的,我跟你差沒多少歲,這樣我有點害羞。」

「那真是太感謝了!」

顧妍之抬頭看到牆上掛著時鐘,正想確認一下時間,但她一看發現那個時鐘其實不會動。

「嗯?老闆你這邊的時鐘不會動嗎?」

「喔,那個啊。對啊,那是一個裝飾品。」

裝飾品嗎?顧妍之走過去看,發現時鐘邊緣有很多裂痕,而裂痕被黏上花,像是從裡面長出來一樣。其實還蠻好看的,顧妍之問老闆可不可以拍照,老闆說可以,她拍了好幾張後便坐到工作臺前,把錄音筆打開放旁邊。

老闆拿出工具,調出之前跟她討論過的設計圖,然後他們就一邊聊老闆為什麼開了這間美甲店、同婚法案通過以後他的心情跟一路心路歷程是怎麼樣的。

 

老闆說他叫邱子華,今年滿三十二歲,有個認識十二年交往十年的男朋友,過幾天後將要成為他的合法伴侶。

「為什麼喜歡美甲……我國中的時候看班上女生擦指甲油很有趣,幫她們擦幾次後就上癮,後來就很喜歡幫人擦,也會幫她們修指甲。」

「但這樣就被其他男生笑,說我娘娘腔,我小時候很瘦小,也比現在更像個女孩子,那種網路霸凌的事情我也遇過,脫你褲子、上廁所堵你看你小雞——啊抱歉,這個說出來你會自動幫我消音吧?」

「哈哈,會的。」

邱子華低頭刷上底油,他戴著眼鏡的樣子變得斯文,專注的樣子讓人有點分心,臉長得真得好看,可惜已經是別人家的了。

老闆抬頭繼續說他的故事才讓顧妍之回神。

「我是單親家庭,上高職後我爸走了。我就一個人讀完美容科系,去學美甲。」

「我很早就發現自己是同性戀,我爸走了以後就變得比較……自暴自棄,玩很瘋,也遇過很多渣男,人真的要放大眼睛看清楚,不管是同性戀異性戀,人渣就是人渣。」

「我爸不知道我是同性戀,如果知道了,又看我交往這麼多渣男,可能會把我的腿打斷。」

「不過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反對,我們還沒討論到這裡,他就走了。」

 

顧妍之聽到這裡,就注意到老闆要說接下來的話時,眼神就變得很溫柔,她就知道接下來是吃狗糧的時候。

「我變成一個人,就特別渴望跟人交往。我二十歲的時候遇到我老公,那時候第一印象超討厭他的哈哈哈。」

「很跩又傲慢,臉臭得不知道歉誰幾百萬,我後來真的不懂到底喜歡他哪。」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碰面就吵吵鬧鬧,但品味跟喜好卻是相似的,所以他們還是當了朋友。

 

「我一開始沒想過他喜歡我,我也沒有想釣他,因為他就是個直男,是某個朋友的朋友,剛好約出來一起吃飯。成為朋友後,偶爾寂寞的時候就會找他出來喝酒。純喝酒而已啦,沒有拐他上床。」

說是這樣說,但每一次出去玩或是喝酒他都到,老闆喝醉酒的時候還開玩笑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他回答嗯。

「我隔天醒來以為作夢,他也沒再提,我就沒當一回事。」

就這樣兩年的友誼,他持續跟別人交往,也遇到劈腿的渣男打人。他的眼光真的不好,一次又一次在感情受傷,最後是他撐著傘,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家。

「我那時候超狼狽,雨下很大,我剛跟前男友打架分手,打電話叫他來接我。」

「他那時候舉著一把很大的傘走過來,把我們兩個都罩進去,他握著我的手叫我跟他回家。」

「結果一回去我就跟他交往同居了。」

老闆笑得眼角都彎起,說被帶回去給他擦藥,然後他就把門鎖上。

「欸?鎖門以後呢?」

「他坐在門口,要我回想之前喝醉酒的時候說過什麼。」

 

 

「啊?我說什麼了?」

「你好好想,想好我再放你走。」

邱子華滿頭問號,他喝醉酒那麼多次,哪記得說什麼了。

「想清楚。」

他看著對方,看他比以往還要嚴肅的臉色,突然就想到那個酒醉告白,本來他以為自己早忘到角落,但看著他突然就發現,當時的畫面記憶猶新。

「你是說,你喜歡我嗎……?」

「嗯。」

「所以……?」

「跟我交往吧。」

邱子華真覺得蕭博均瘋了。喔,蕭博鈞就是他老公的名字。

他明明就是直男,還說什麼喜歡,他們不是朋友嗎?

「你、在安慰我嗎?」

「我為什麼要安慰你,我巴不得你哭死,我還要讓你看清楚。你眼光真的很差,最好的男人就在你旁邊你還沒發現。」

 

 

「我當時真的笑出來,他哪裡好了,不過就是會在我生日的時候送我最想要的美甲工具,還帶著我去各地的美容展,幫我找實習的店。喝酒的時候會帶我回家,睡在他旁邊的時候還會幫我蓋被子。」

「停。老闆你這是秀恩愛。」

「啊——是嗎?」

邱子華笑得差點畫歪,顧妍之簡直不能忍,雖然她早知道採訪問到這一塊,肯定被秀一臉。但真的聽到,還是會覺得甜得讓人停不下笑。

 

 

原來不知不覺,自己的生活已經被滲透,他以為這是朋友都會做的,可是朋友跟戀人之間還是差了一點。

「你認真的?當個同性戀一點都不好。你不也看過很多次嗎?當同性戀很丟臉,你會被很多人唾棄!」

邱子華嘲諷一笑,他早知道這個社會對同性戀很不友善,所以他也不想失去不在意這些的這個朋友。

如果朋友變戀人,那他以後去哪找朋友依靠。

「那就依靠我。不管是朋友還是男朋友。」

蕭博鈞這麼說的時候,他就落下淚,哭得無聲。

他本來沒想哭,可是有種終於找到一個地方可以停下來休息的感覺。

 

他走過來抱著自己,給他溫暖,替他擦淚。臉還是那副很跩的樣子,但眼睛一看就知道——他是認真的,眼裡滿滿給自己的溫柔。

「你說的喔。以後、以後真的要給我靠。」

「嗯。」

 

 

「所以你們就交往了?」

「對啊,我才發現他多心機,我偶爾會在他那邊過夜,為了方便都有留東西在他那,結果好像不知不覺就把我的東西都搬到他那了。」

「哇——

顧妍之配合老闆誇張地哇了一聲,但她發現自己跟老闆都笑得嘴角彎彎。

「那之後呢?」

「之後啊……

老闆正在幫她把十隻手指染上七彩的漸層色,他小心地暈開指甲油讓顏色混合在一起,要一邊完成塗甲的動作一邊回想,讓老闆講話變得慢了些。

「之後其實也不是幸福結局。」

「欸?」

顧妍之愣了下,沒想到會是這個轉折,她以為老闆找到一個好男朋友,為什麼接下來不是幸福快樂的結局?他們現在還在交往,也要準備登記結婚了啊。

這方面她還有些天真,她並不是一個感情史豐富的人,交往經驗少,所以沒理解兩個人交往以後,並不是永遠的好。

承諾是承諾,卻會因為時間、金錢、人而變質。

不然社會新聞和八卦新聞就不會有那麼多因為感情而發生的各種事情。

 

「我們做朋友可以,套用同一種模式來交往,就不是那麼妥當,朋友好幾天沒見可以,但交往以後,我變得很依賴他,變得很黏人,他說讓我靠,我就真的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可以讓他挺我。」

老闆說到這裡還是笑,可是就變得有些苦。

「我很任性吧,我會喜歡上人渣,有可能就是同性相吸,我本身就也是個渣男。」

「所以甜蜜期一過,我就變得很歇斯底里。」

「他的臉一直都是臭的,所以我也分不出來他是不是真的生氣,不過我也常罵他每次都臭臉,是不是對我有不滿。可是他也沒說什麼,我太過分的時候才會真的生氣罵我一頓。」

「我們中間吵過很多次,吵到他大學畢業去工作,我剛好也準備出師去創業,我們兩個人在工作的時候反而變得平靜,大概是因為我們回家就睡,偶爾聊個天,難得的放假可以一起出去看個電影。」

老闆塗好以後把光療燈拿過來,快乾以後刷了一層護甲油。

 

「你是不是想這樣我們是不是就變得穩定了?」

「呃、不是嗎?」

老闆笑著,拿出放著素材的小盒子,在挑選珠子跟水晶。

「那傢伙頭腦很好,很快就升職,而我為了這間店的貸款忙得頭昏眼花。店也不是那麼簡單可以維持下來,常常每個月都在負債。他幫我承擔一部分,我也是挺不好意思。」

「然後他是家裡獨子,我本來也擔心他家裡會不會給他負擔。可是我那時候才想起來,好像沒聽到他談過家裡的事情。」

「我才想到,我家只剩我一個人,而他還沒跟家裡出櫃。」

「我就開始有點不安,刻意找話題問他家狀況,他跟我說了些,他還覺得我煩,想問什麼就問,我就好啊,要我問就問,我直接問他會跟家裡出櫃嗎?」

「他就不說話了。我當時真的是不安到極點,那陣子他還不常回家,回來的時候都半夜,早上又很早出門,我以為他是去上班,可是那時候就覺得一切都怪怪的,我就想自己會不會被耍了。雖然強要人家跟家裡出櫃不好,可是他不說話,我就覺得有事發生。」

說到這裡,老闆把眼鏡拿下來揉揉眼睛,順便喝口水。

他喝水的時候正好面對那個時鐘,就笑著指著那個時鐘。

「我跟他吵得最嚴重的一次就是那時候。」

他指著時鐘,時鐘停在十二點五十六分。

 

 

「所以你不打算跟家裡出櫃?」

……

「喂,說話啊?」

邱子華笑得難看,他變得很瘋狂,他身上負債,店狀況不好,種種壓力讓他把情緒都發洩在這裡,他知道不應該逼人出櫃,可是他最近一堆負面情緒讓他想藉此洩憤。

「好,就算現在沒有,那以後應該有吧。」

……嗯。」

「就嗯?那什麼時候?你家沒有問過你交往的對象,沒有叫你帶回去看看嗎?」

「你現在先冷靜點。」

「我很冷靜啊!我現在很冷靜!」

邱子華看著蕭博鈞,看他臉一直臭著就一陣厭煩。

「怎樣?覺得我無理取鬧?說話啊!」

「夠了!我沒有覺得你怎樣,你不要自己鬧起來!」

「我哪有鬧!我在等你回答我的問題!」

蕭博鈞大口的呼氣,他揉著眉頭轉過身不說話。邱子華在後面等,但空間變得安靜,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讓人更加焦躁。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吵夠了沒有!

 

邱子華突然炸起,爬上椅子把掛在牆上的時鐘拿下來用力地砸在地上,外面的玻璃變成碎片四散,還劃傷了他的腳。

這一切來得太快,蕭博鈞來不及阻止,他生氣地對邱子華吼著。

「你幹嘛!」

「有夠吵!煩死了!」

邱子華覺得吵的是時鐘,但說出來卻像是說蕭博鈞,所以蕭博鈞這一次沉下臉,拿了外套就衝出門。

留下邱子華傻在原地,他看著地上被砸壞的時鐘還有腳上的血,慢慢地蹲下來,埋在膝蓋哭。

 

時鐘被摔壞,邱子華蹲在地上不知道多久,他蹲到腳麻,跌坐在地上的時候,手還壓到碎片,又刺出一個傷口。

「好痛,老公幫——

他抬頭,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頓時他恐慌了,他意識到自己錯了,把脾氣發在別人身上幹嘛,蕭博鈞平時讓他收斂點脾氣,才不會跟客人說話的時候鬧得不愉快。

而現在自己連枕邊人都氣走,以後他怎麼活?

邱子華慌張地穿拖鞋,他抖著手滑開手機要打電話,電梯裡手機收訊不好,所以打不出去。好不容易,電梯門開,有了訊號,他正要撥通就看到背對坐在大樓門口的蕭博鈞。

 

邱子華放下手,結果他以為人跑走了,也只是在樓下,看著背影他就想哭,哪有人吵架離家這麼近的。

他正想過去,就看到大樓警衛坐在他旁邊,看起來正在跟他說話。他下意識就藏起來,偷偷地躲在柱子後面聽他們說話。

「甲昏某?(吸菸嗎?)」

「不了,謝謝。」

大樓警衛是個五十歲的大叔,他點了一根菸,默默地陪在旁邊。

「你們吵架囉?」

邱子華跟蕭博鈞都愣住,警衛說的好像知道他們的關係,他們同時露出一點慌張,警衛擺擺手讓蕭博鈞別緊張。

「我沒歧視啦,你們這樣其實很多人知道,只是沒說。」

警衛說這棟大樓大家都老鄰居,哪層樓搬了新人進來,他們都會聊到。所以當時就也有人覺得兩個小夥子同進同出,不太單純。

當然沒有說太多閒話,畢竟是別人家的事,管那麼多幹嘛。

 

「剛剛你們樓下打電話下來說樓上砸了什麼很大聲,你們要記得去跟人家道歉捏。」

「好……謝謝。」

說完話,他們又沉默下來,一個吸菸一個吸二手菸,警衛猶豫了下,大概怕尷尬,就問蕭博鈞。

「啊你媽媽,最近好嗎?出院了嗎?」

媽媽?邱子華愣住,蕭博鈞也愣住,臉上閃過一絲不安。

「你怎麼知道……

「拍謝拍謝,上次在樓梯間不小心聽到。」

蕭博鈞低頭,捏著手指不知道該怎麼說,邱子華卻整個人傻住,從腳開始涼上來。

他媽媽住院了?什麼時候的事情?很嚴重嗎?

他還一直問蕭博鈞為什麼不跟家裡說,媽媽住院了,也不知道狀況怎麼樣,難怪沒說。

可是他怎麼也不說一句,說了自己也不會再鬧……不,如果是剛剛的情況,他可能會覺得是藉口,覺得這只是在拖延時間。

邱子華抿唇,抓緊自己的衣服下襬繼續偷聽。

 

「還沒出院……

「這麼嚴重喔?」

「嗯……」也許是今晚太過荒唐,有另個人可以聽聽他說話也好。

蕭博鈞平常很少跟人聊天,今晚不一樣,他低頭說了很多。

像是媽媽乳癌化療不順利,已經轉移到骨頭跟肝,本來家裡醫院兩邊跑,後來情況變差就住院了。他跟爸爸兩個人輪流顧,今天是好不容易找了空回來休息,結果男朋友跟他吵架。

他當然知道要跟家裡人說,他本來想多做一點準備,慢慢讓父母知道同性戀,觀察他們對同性戀的看法。

結果安排的計畫很快就被打亂,媽媽隱瞞自己乳癌,結果嚴重到變成末期,他們父子前後忙來忙去,找醫院找醫生,結果癌細胞擴散得太快,醫生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

「系歐(是喔)……拍謝捏,齁哩工呀追(讓你講那麼多)。」

「沒關係,我也希望跟人說說話。」

蕭博鈞抹了抹臉,臉上滿是疲倦。

邱子華在後面摀著嘴,怕自己哭太大聲被發現。

他真的很爛,連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關心,只關心自己。蕭博鈞說讓他依靠,可是自己卻不能給他依靠。就像自己想要被人關心,蕭博鈞不也需要有人陪有人關心?

 

「大哥八卦一下,所以你們吵架是——

「他問我要不要給家裡人知道我們在交往,我也想,可是我媽這個情況,我怕。」

「嘛西啦……(也是啦)」

警衛抓了抓頭,把菸在旁邊花圃捻熄。

「那大哥還是把這件事跟你說一下好了,不然大哥也有點過意不去。」

「嗯?」

「其實你父母半年前有來過這裡。」

蕭博鈞茫然地抬頭,他的爸媽來過這裡?他們怎麼知道自己住這?來這裡是為什麼?

 

 

警衛說半年前,他就剛好看到一對中年夫婦來問他,蕭博鈞住這嗎?

他例行性的問對方哪位,他們說是他的父母。

大哥就覺得有些奇怪,蕭博鈞的父母來這邊,卻不確定自己兒子住這?

「然後你跟阿華剛好回來,兩個人吵吵鬧鬧的,我正要喊你,他們卻叫我不要說話,垂著頭躲起來。」

「啊你剛好被阿華從背後遮眼睛在玩,沒看到,就搭電梯去了。」

「你們上去以後,我就覺得奇怪,他們不是來找你嗎?」

 

 

電梯門關上,那對夫婦抬頭,臉色微妙。

警衛就想慘了,該不會人家不知道兒子跟男孩子交往?那兩個剛剛也表現得很親密,正想幫忙說話,蕭博鈞的媽媽就說話了。

「他們……過得好嗎?」

「啊?欸、很好啊,兩個小夥子人都很好!」

「是嗎……

 

 

「你媽就笑一笑,要我保密。她說她感覺兒子在外面有交往對象,可是問你有沒有,你都不回答。然後不時就拿同性戀的文章或新聞給她看,她就在懷疑。」

「所以她就回想你之前說大概住哪,偷偷跟過來看,看到你在這邊出入,就帶著你爸來。」

「我也幫你說話,問她是不是討厭同性戀,她說不知道,她想等你說出來,可能那時候她就整理好心情。」

警衛講完,蕭博鈞眼眶就紅了,柱子後面的邱子華早就哭出來。

「所以,大哥是覺得你可以說看看啦……只是人病著,你也別太刺激她。」

「我、謝謝……

蕭博鈞捂著臉,感覺快哭出來。難怪,媽媽最近欲言又止,他以為在擔心自己的病情,只讓她放心……原來是早知道了。

警衛大哥拍拍他的背,讓他放寬心,也注意一下身體,不然倒下了,在醫院的媽媽剩爸爸一個人顧那怎麼辦?

「謝謝大哥……

突然手機響起,蕭博鈞臉色一變,馬上拿起手機接起來,他站起來聽完電話,馬上就跳下階梯往外跑去。

「欸、你要去哪?」

「我、我要去醫院!」

蕭博鈞很著急地叫計程車,警衛馬上起來跟著去外面馬路攔車。邱子華跑出來站在門口猶豫,他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可是這時候要去醫院,是不是蕭博鈞的媽媽怎麼了?

 

 

說到這裡,老闆停下來,拿了水潤潤喉,一次說這麼多,口乾舌燥的。顧妍之在一旁很緊張,要不是怕亂動害老闆貼歪,不然她現在就握緊拳頭緩解一下緊張。

「後、後來呢?」

「後來啊……大哥回來,我就問他我老公去哪個醫院,我想跟著去看看,有問題的話也可以幫個忙。」

「我得到醫院的名字,叫計程車,衝去櫃台說自己是媽媽的家屬,請問在哪一樓,護士小姐跟我說了以後我就跑上去,到了門口的時候不敢進去,裡面也一堆人,後來都被醫生趕出來,我就被我老公抓到。」

「他問我怎麼會來這裡,我就不好意思說自己偷聽。」

「可是說沒幾句話,醫生就說請家屬進去,看表情就覺得不太妙。」

「我偷偷地在門口看,還以為不會被發現,就看到媽媽招手喊我。」

顧妍之注意到這裡老闆說的是「媽媽」,所以他男朋友的父母是同意跟明白了嗎?

「那時候應該是迴光返照吧,媽媽的精神很好,還有力氣說些話。」

「媽媽看著我,再看看我老公,拍著他說不介紹人一下嗎?」

「我馬上上前自己自我介紹,然後不敢再多說什麼,怕刺激媽媽。爸站在旁邊不說話,我老公也不說話,這兩個都很悶,一看就是親父子,媽媽就自己說起話。」

 

 

「我本來想等你帶回來的,大家一起吃個飯、咳咳!」

「媽,先休息吧,明天再說。」

蕭博鈞伸手給媽媽蓋被子,手卻看得出來很抖,他們都明白醫生讓他們進來的意思,多說幾句話。如果可以的話,他更希望上天能給他們再多一點時間。

「那個,子華……來,阿姨跟你說說話。」

邱子華看了蕭博鈞一眼,他點點頭,自己便到病床邊。

「阿姨應該剩沒多久,最後想問問你……

不管其他兩個親人臉色大變讓她不要說晦氣的話,蕭阿姨看著邱子華。

「以後、以後不知道會怎樣,阿姨、咳咳你們交往應該也很久了,阿姨拜託你,好好照顧博鈞好嗎?」

「我會的!阿姨、我會的!我以後不會跟他吵架,也會好好賺錢——

所以,所以別那麼快,還沒好好吃個飯聊個天,等到你們喜歡我以後,我想問:「我可不可以也當你們家的人?」

 

「別緊張,我跟他爸爸之前就談好,你們就偶爾回來幫我陪他……然後你們好好的、生活。」

蕭阿姨講一講,眼眶泛紅,他伸手握著自己的兒子,再握著另一個男孩子的手,把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我可能看不到了……所以,你們以後也要來我面前,跟我說說話好嗎?」

「媽!」

「阿英!」

 

邱子華應了好,感覺握住他的手的手力道變鬆,他讓開位置在茫然的狀況下出了病房,醫生和護士在呼叫鈴叫後趕來,他聽到病房裡面各種聲音,然後他第一次聽到,蕭博鈞的哭聲。

「媽!!」

他第一次聽到他哭得這麼難過,喊著媽的聲音那麼沙啞。

 

邱子華站在外面等,隔著一扇門,像隔絕一個世界。


 

等到蕭博鈞出來抱著他的時候,不知不覺天亮了,他抱著他,不發一語。當邱子華感覺肩膀濕掉的時候,他也默默地哭出來。

他意識到自己又失去一個家人。


 

 

講到這裡,老闆發現客人眼眶都是淚,他趕緊拿衛生紙,還幫她擦。怕她指甲還沒乾拿衛生紙,好不容易做好的指甲就壞了。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眼淚,避免記者小姐的眼線整個糊掉。

「所以、所以後來……

「後來就陪著他們辦媽媽的後事,我本來也怕爸不喜歡我,他跟我老公一樣臉都很臭,可是我老公什麼個性他就什麼個性,真的是父子。」

 

 

蕭叔叔不僅僅是因為伴侶的遺言接受他,他們去理解同性戀也明白,世界上不是只有同性戀還有雙性戀,所以也就接受本來好像喜歡女孩子的兒子跟同性交往。

喜歡誰本來就是自己的意願,是男是女不是誰去強制規定。

那也不是病,隨便就可以吃藥治療回來。

無法改,也就坦然接受。做父母的,當然是希望孩子快樂。

 

後來邱子華遵守約定,跟蕭博鈞常回去陪陪他爸爸,一次又一次,慢慢地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邱子華也鼓起勇氣在蕭阿姨靈前擲筊,問可不可以喊她媽媽,是聖筊。

所以他當天就喊蕭叔叔「爸爸」,看他紅著眼眶應了,自己差點哭出來。

 

 

「太好了,嗚嗚……

顧妍之還是忍不住哭得唏哩嘩啦,哽咽著抽衛生紙擦眼淚鼻涕,老闆慶幸剛剛很快收尾用光療燈照完。

「好啦好啦,錄音筆都錄下你的哭聲,回去寫稿的時候就會變羞恥play了。」

顧妍之不好意思地擦眼淚,收拾好心情,最後問老闆對於同婚法案通過的看法。

「通過當然是好的,同性戀也是人,法律應該保證人的權利。」

老闆拿紙擦掉顧妍之手上的浮膠,他的彩虹旗作品完成,他想起那天看到的彩虹,笑得很開心。

「以前其實覺得有過沒過都沒差,我還是自己過自己的生活,社會也不會馬上就不歧視同性戀,可是現在店做起來,我突然想到如果哪天我出意外,我這家店交到我老公手裡能以『家屬』的身分收下。」

「被他知道肯定會被罵亂說話,這間店他也有出資,但我不希望我走以後,這間店烙在我不知道哪個親戚手上。這是我們兩個的資產,不會被誰奪走。」

 

顧妍之低頭把這段時間聽到的故事簡短地寫下來,配合錄音打稿的話比較知道該寫那些。

「那你們有想要小孩嗎?」

「嗯……再說吧。還沒去研究收養的程序,有緣的話可能會去收養一個,給爸一個孫子,讓他一個人比較不寂寞。」

 

顧妍之看問題問得差不多,這才低頭看她新做好的指甲。

十指並在一起就像一道彩虹印在手上,上面貼著星星、愛心還有小旗子。

她忍不住請老闆幫忙拍照,老闆當然樂意,拍了好幾張後也選了兩張準備傳到粉絲專頁。顧妍之也趁機拍了她跟老闆的合照,還有店內的擺設,準備用來配合稿子使用,也可以宣傳一下店家。

「那,今天很謝謝老闆!回去寫好稿子以後,我再請你過目,看看哪邊需要修改或是要拿掉的。」

「好啊,今天說了那麼多,我忘了我還沒跟媽媽講,回去我再問她可不可以公開,哈哈!」

老闆走到門口送顧妍之離開,突然啊了一聲。

「對了,你稿子是這禮拜出來嗎?」

「嗯?對啊,我會盡快趕出來。」

「那就好,我跟老公登記結婚後,馬上就要出國度蜜月,怕你傳訊息會比較慢看到。」

「喔喔,好!我盡快趕,也恭喜你們,祝你們幸福快樂,玩得愉快!」

 

老闆笑了笑,他說是蜜月,更像是家庭旅行,他跟老公準備帶爸爸一起去,三個人一起出國散散心挺不錯的。

「雖然爸覺得我們倆出去他跟著幹嘛,但以後我們還可以出去,可是爸就老了,我們就又少了一次一起玩的回憶。」

顧妍之聽了以後笑著跟老闆說再見,走出去的時候外面天有點陰,她想快點回去,準備整理整理今天的錄音跟訪問。

她回頭,老闆站在門口向她揮手,她也舉起手道別,揮動手的時候,手的殘影就好像一道彩虹。

顧妍之真的很喜歡自己的新美甲,也喜歡今天聽到老闆的故事,有甜有酸,去掉性別的話,其實跟一般的連續劇劇情很像,就是這樣才覺得同性戀跟異性戀沒有差別。

/她們都是人,每個人故事可能大同小異,因為這就是生活中會遇到的困難和溫馨。

 

她拉了拉包包的背帶,天氣好像越來越陰,快下雨,她踏著高跟鞋快步趕去捷運站。

 

不過天氣陰沒關係,天空已經出現過彩虹,之後也一定能再出現更多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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